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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41章 伯夫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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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41章 伯夫人

兩天後的上午, 酈壬臣便被領到了鄭宮門口,宮中的侍者幹脆利落的告知她覲見被安排在午時前後。

酈壬臣再一次感受到卓寮在鄭國權勢之強大。商賈之人竟然可以毫不顧忌的直接參政,這樣的政體哪怕在開放包容的齊國也是從來沒有過的。

不過, 卓寮這日還有別的要事處理,並沒有陪她去鄭宮裏。

她踏上了一段漢白玉鑿刻的金水橋,密密麻麻的宮殿群便湧入她眼中。

鄭宮面積不大, 建築也並不很高,但花樣繁多,形形色色, 沿著宮道排列,真可謂“五步一樓,十步一閣”, 個個造型精巧,耗資靡費, 連那高處用不到的房檐縫隙,也描繪著五彩的金漆,懸掛著熒熒發光的綢布,叫人炫目。

空氣中似乎流淌著名貴香料的味道, 惹人迷醉, 極目望去,似乎能看見晨光下升騰而起的夢幻般的煙霧,側耳去聽,甚至能聽到宮中美人傳來銀鈴般的嬌笑。

酈壬臣走在其中,也漸漸覺得迷迷糊糊的了,直到前面的侍者停下腳步, 才如夢方醒,她在心中悄悄琢磨:住在這樣紙醉金迷的宮殿中, 這鄭國的國君可真是個愛享受的人物。

侍者的話從旁邊傳來:“君上正在與群臣狩獵,請酈生稍等片刻。”說完頭也不回的走掉了。

酈壬臣把將要出口的道謝的客套話咽回肚子裏,她站在一間耳室的門口,知道要在此處等待,剛才那侍者甚至都懶得將她引進去坐下,難道這便是鄭國對待游說士人的態度嗎?

酈壬臣對今日覲見的結果悄悄捏了把汗,同時心想鄭伯會在哪裏狩獵?

冬天草木雕敝,禽獸稀缺,按禮制本不該是捕獵的季節,身為一國之君的鄭伯竟然在隆冬狩獵,這就足以令人咋舌了,而這壅塞的宮殿中又怎麽會有獵場呢?

她在門口逡巡幾步,聽到耳室的另一側傳來呼喝奔走的聲響,就轉角去看,看到的一切解答了她心中的疑問。

只見耳室的側面是一片空地,被一圈籬笆圍攏,面積不是特別大,但也足夠十幾個人策馬奔馳,空地裏面是地毯般柔軟平整的草地,正值冬天,草坪已經褪色,只留下灰黃色的草絮,此時草絮上灑滿了新鮮的血跡。

十幾個身著貴族騎服的男女正在對籬笆內的野獸展開一場圍獵——不,準確來說,這是一場單方面的殺戮!

籬笆內的野獸種類很多,有松鼠,巨麂,野生豹子,羚羊,鬣犬,山雞,野鴨……它們看起來不像是同一片林子裏共存的野物。

酈壬臣看了一會兒,明白了,這分明是從各處的樹林裏搜捕來的,放進這片圍起來的空地中,專門供鄭伯盡興廝殺。她仔細去看,甚至發現籬笆中還有被故意折斷翅膀的黑鸛和本來用於耕地的黃牛。

酈壬臣只覺得心冷,在華夏九國中,大部分的邦國都以農業為主,因此宰殺黃牛被看作是嚴重的犯罪。可在這裏,黃牛卻被隨意的屠殺。

再看那些圍獵的人群,個個騎著駿馬在籬墻中揮刃、追捕,殺的滿頭大汗,暢快淋漓。在他們中間,有個衣飾最華麗的中年男人,他的發冠與旁人都不一樣,他帶著一枚金冠,□□的駿馬也最神武健壯,馬鞍上掛著瑪瑙和彩珠,墊著織錦的鞍毯。

酈壬臣認為那人大概就是鄭伯了,鄭國現在的國君——姒好。

鄭國以“姒”為姓,與魯國乃同祖邦國,據說千年前同出一源,本應最親,但說來也奇怪,現在這兩個邦國之間卻幾乎沒有什麽來往。不僅如此,兩個國家的發展走向也完全相反,鄭國發展成了最不顧古制的國家,而魯國卻陷入了因循守舊的泥淖。

酈壬臣站在籬墻的外面,遠遠的看著,在人們沒註意她的時候,她的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掃過。眼前的情景令她覺得這場覲見也許從一開始就是錯的,她不該出現在這兒,沒人會聽她的。

她在原地站了一個時辰,在這期間,鄭伯當然抽空瞧見她了,卻沒有停下的意思,於是她只好又站了一個時辰。

酈壬臣大概能猜到,這是鄭伯對卓寮的一個下馬威。

如今商賈與朝廷已發展成了難舍難分的關系,鄭王庭需要商賈的力量來充實國庫,但同時卻不願意商賈過多的分享行政權力,這對哪一方來說都是一個難解的局面。

因此,對於卓寮介紹來的士人,鄭伯不可能一點面子都不給就一口回絕,但也不會表現的太熱情就是了。

午時到了,這場圍獵漸漸進入尾聲,一場圍獵過後,籬笆內的活物所剩無幾,但鄭伯似乎正在興頭上,不願意就此罷休,還與身旁的近臣熱切交談著什麽,酈壬臣的腳早就站麻了。

籬笆外的武士觀察著國君的臉色,又扔進去幾頭羚羊和野豕,一場屠殺似乎又要掀起了……

忽然,有一個略顯稚嫩的女聲從身後傳來:“君上還不曾結束嗎?”

酈壬臣轉身去看,只見迎面走來一個衣著精致的少女,她大約只有十五六歲樣子,穿著便服,臉上塗了厚厚的脂粉,她的身邊走著方才領酈壬臣進來的那個宦侍。兩人居然肩並肩走,不分前後。

酈壬臣感到一絲奇怪,心中猜測這到底是哪位貴女,難道是哪位大夫的女兒嗎?還是鄭王宮裏品級較高地宮女?

她看不出這女孩子的身份,也就不好行禮,只能微微欠身,垂首肅立,有點尷尬地杵在原地。

“我早就說了吧,君上完全沒有要出來的意思。”那名宦侍不耐煩地抱怨著,仿佛帶她來這裏是浪費他時間。

“可是蠟祭典禮今晚便要開始了呀,君上既要與我一同去為黔首們降福,今日總得演習一遍吧。”少女的秀眉蹙了蹙,擔憂道:“我還是頭一次參與這樣的典禮,萬一出岔子可怎麽辦。”

酈壬臣聽到她的話,心裏大為震驚,按照禮節,能夠與國君一同參與蠟祭典禮的人……不正是只有國君正夫人才行的嗎?!

雖然早就聽說鄭伯今年娶了一位剛及笄的新夫人——作為上一任歿逝夫人的續弦,但酈壬臣完全不敢相信近前的女孩子就是鄭伯夫人。

倒不是這女孩年齡小的緣故,而是宮中的侍從對待她竟然完全不像對待女主人的態度!

酈壬臣趨行上前,朝女孩拜倒,“小人覲見伯夫人,夫人安康。”

女孩還未說話,那宦侍從鼻孔裏發出“哼”的一聲,似是覺得她的舉動很蠢。

女孩則害羞的微笑了一下,伸出一只手示意,“起來吧。”

酈壬臣站起來。

女孩好奇的打量她,見她比自己高一些,頭戴士人發冠,皮膚白皙,唇紅齒白,脖頸修長,容貌傾城,女孩忍不住驚嘆道:“好標致的人物,生的這樣好看!你叫什麽名字?”

所謂人靠衣裝,酈壬臣自從認識了卓寮,服飾便不得不考究起來,今日覲見鄭伯,在卓寮的極力推薦下,她穿了件絳紅色的菱紋絲袍,配絹白裏襯,顯出她如凝脂般的膚色,直裾深衣,大帶一束,烘托出她典雅高貴的氣質。

她這樣的人無論站在多麽不起眼的位置,都會叫人註意到的。

酈壬臣俯首回答伯夫人道:“小人姓酈,上壬下臣,字少卿,自齊國而來,欲覲見鄭伯。”

聽其言,觀其行,伯夫人眼睛都要看直了。

酈壬臣本就生的秀麗,講話時,音色清澈,眼若一泓秋水無波,充滿睿智,腰懸長劍,儀態自如,動靜行止間,更顯風姿綽約,叫人一見難忘。伯夫人不由心生欣賞,笑瞇瞇的說:

“原來是齊國的稷下之士。你擡起頭來與我講話吧,不必多禮。”

酈壬臣擡起頭來,看了一眼這位年紀幼小的伯夫人,這下離的近,看的也更清楚,她竟然覺得這女孩的樣貌有種熟悉感。

伯夫人朝籬場裏遙望一眼,皺了皺眉,一點架子也沒有,道:“你在這裏等了許久了吧?”

“小人辰時就在此處恭候了。”

伯夫人替她擔心起來,“哎呀,這麽冷的天,又站了這麽久,要不,你先去我的殿中坐一會兒。”

酈壬臣還沒有回話,旁邊的宦侍卻先叫起來,“不行!這是君上要召見的人,她不可離開此地。”

聽到宦侍的語氣,年輕的伯夫人臉上浮現出一種怯畏的神色,不再說話。

酈壬臣不動聲色的觀察著這局面,心下估計這男人應該是鄭伯身邊最寵信的宦官。

無論哪國,王宮裏這樣趨炎附勢的奴才都多的是。

她想了想,朝那宦侍的方向邁了一小步。

“休要無禮。”她平平淡淡地說,聲音不大也不小,脊背卻挺的筆直,微微揚起下巴,“服侍國君夫人是你分內之事。”

這樣平平無奇的一句話從酈壬臣口中講出來,仿佛自帶一股天然氣派。那宦官楞了一下,奇怪地看著她,在接觸到她凜然目光的時候,又不由自主避開了,再出口時都有點結巴:“你……齊國來的客人,這跟你可沒……沒關系!”

“君上現在沒有空閑,難道你瞧不見嗎?你這沒眼色的宦官。”酈壬臣的音量依舊不大,不急不徐的,但平靜的話裏卻帶著一種貴族腔調的語氣。

那宦官呆在原地,嘴裏吐不出一個字,奴性使然,這場面叫他感覺自己天生比她矮一等似的。

酈壬臣繼續:“沒人教你麽?身為宦官不能拒絕國君夫人的命令,國君若知道了,必會因此杖斃了你。”

那宦侍掂量了一下她說的話,君上現在正玩在興頭上,如果真的叫君上知道了,他可能就麻煩了,誰又能保證君上發起飆來會把氣灑在哪一個頭上呢?

但他還是不大服氣,說:“也許……伯夫人也不樂意在君上召見前帶走他要見的人。”

他說這話時,目光咄咄逼人的看著伯夫人。

嬌小的伯夫人一下子有點慌了,態度軟了下來,妥協道:“好吧。”但是眼神還一直望著酈壬臣。

酈壬臣沒看那宦侍一眼,轉而對著伯夫人,緩聲道:“伯夫人,請問您方才想要小人做什麽?這個不長耳朵的宦官方才似乎沒聽見,所以現在,他謙卑的懇求您再告訴他一遍您的意願。”

女孩知道她是在鼓勵自己,便吸了口氣,道:“我……我想請酈生在君上召見之前去我的宮殿坐坐。”

宦官一個字也憋不出來了。

酈壬臣微微頷首,“小人謹遵伯夫人之命。”

伯夫人眼中顯出驚喜的樣子,眼含熱切的看著酈壬臣,顯然很高興有人幫她教訓那個宦侍。

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了,那宦侍在原地咬牙切齒了一陣子,也只好跟在她們身後走了。

伯夫人獨自帶酈壬臣進入自己的殿中,叫那宦侍留在了屋外。“酈生,我該謝你的。”她動容的說,“平日裏,他們從來不聽我的。”

“伯夫人言重了,小人並沒做什麽。”酈壬臣埋下頭,恢覆了謙謹的樣子,“您只要想著,這些宮中的侍從內心都是懦夫就可以了。按照您的吩咐做事,是他們的本分。”

殿裏的暖爐燒的熱烘烘的,熱氣從四面八方湧來,頓時緩解了酈壬臣已經凍僵的身體,她感到舒服極了。

這宮殿裏的裝飾都是新的,新的布簾,新的香爐,新的地毯,新的桌案,香爐裏正燃著椒蘭香料——這可是稀罕的奢侈品。

酈壬臣默默打量一番,想來鄭伯還是非常寵愛正夫人的。

兩人默默無言地坐著取暖,過了好一陣子,酈壬臣在想國君什麽時候能結束那場圍獵。

年幼的伯夫人則在揣摩她方才的話,隨後似懂非懂的點點頭,說:“酈生,方才你對他那一下子,說真的,派頭看起來比我更像個公卿貴女呢。”

酈壬臣心裏一驚,謹慎道:“小人不敢。”她立即俯下身去,擔心自己是不是大意了。

“啊,你別這麽緊張。”伯夫人著急的解釋:“我沒有別的意思,我打心眼裏佩服你呢。”她把酈壬臣扶起來,臉上揚起一抹孩子般的會心笑容。

酈壬臣瞧著她這樣的笑容,那種若有若無的熟悉感又從心裏冒出來了,伯夫人的樣貌怎麽會讓她有熟悉感呢?

但是她來不及深想了,門外傳來了宦官的高叫:“君上傳齊國酈生覲見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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